在不同的历史阶段,广东都交织着取向和层次不一的区域性理解,承担着“此方”与“彼方”缠绕交锋的角色。从地理位置上,它位于中国南部,濒临南海,受全球季风的影响,天气复杂多变,光、热和水资源极为丰富。从政治和经济上,它一方面远离所谓的北方中心,另一方面又作为对外贸易和文化交流的重要窗口,更不用说,改革开放以来,广东作为经济实验的先行之地,再加上毗邻港澳以及与海外贸易交往的便利而创造出诸多奇迹。而从艺术上,在以往有关广东的展览中,对于此一区域已经有过多重层面的界定,比如从另类现代性、消费文化、身份意识、地缘关系以及地理表征等角度来考察。
“东西南北风”,让人想到季风气候影响下的风向,想到政治话语中“究竟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意识形态隐喻,还想到四季轮回的性格与生命象征以及牌局文化的寓示。然而,更为重要的是,它希望打破以往的关于区域的习惯性定义,以广东作为一个连接艺术家体验的现场。其文化经脉实际是延伸至四面八方的,这不只是中国的“东西南北”,甚至也包括世界的“东西南北”。在一个全球化维度日益加剧的时代,以往的“中心—边缘”的权力格局,或者是以气候、地理、习俗等定位的本土性都需要重新审视,因为哪一个支点几乎都可以连接起世界之网,只是连接的方式不尽相同而已,即所谓的“中心无处不在,而边界无处可循”。如此,并非要否认任何的中心权力话语以及区域差异,而是力图认识到文化交互和流动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拆解刻板印象的逻辑链条和假想的二元对立关系,让原本不可知、不可见的鲜活因子不断涌现。
正是基于以上的思考,我们在有关广东、珠三角、南方的艺术生态讨论已几近泛滥的情形下,提出“另一种南方现场”。这一现场并不是要覆盖之前的诸种“现场”,它与其他的“现场”仍然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交错关系;它希望以更具流动性和交互性的角度来切入探讨的场域。从参展艺术家名单来看,广东构成他们生命历程中的某一现场,但并非唯一现场。他们的籍贯、教育背景以及生活和工作地并不相同,特别是不少艺术家具有海外学习的经历,这一点对于本就内外交流极为突出的区域来说尤其明显。众多青年艺术留学生的参与和流转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以美院作为区域核心力量的生态结构。在全球迁徙和多地生活工作成为常态的今天,青年艺术家们所关注的大都是国际艺术界共同的问题,比如身体、身份、性别、移民、时间、空间、语言、媒介等,他们将世界范围内遭遇到的事物和体验都纳入其表达的对象;又或者说,他们以具有辨识度的语言将局部的、个体的叙述延展为某种引发共鸣的普遍性经验。由此,所谓本土与全球、个体与群体的关系变得更加的盘根错节、难解难分。
在联合主办的两个展场中,广东当代艺术中心的呈现以“体感”为切入点,强调艺术家对于自然、社会环境以及文化形态的个体体感。关于广东之于身体的感受,大家经常会说到“湿热”,但我觉得,其意味着的不只是潮湿闷热的气候,还有那粘稠、浸润的浓度和模糊性,它逾越了既有的非此即彼的边界。在这个部分,蔡坚通过反复描绘带有测量或观测功能的日常器械,并改变画布的常规形制,使得平面图像成为不安定的装置,具有了动态介入空间的能力。韩建宇在刻画得细致入微的、纵横交错的密林之中制造各种奇遇,以形成对自我状态及周遭环境的寓示。黄一山以荒诞不经却又一丝不苟的身体与空间实验切入被控的异化世界。林奥劼通过对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的即兴式抓取和趣味性转化去调侃和针砭习以为常的艺术系统。黎鸿城的创作在近乎禅修的重复性劳作中让诸多不可控的痕迹和因素叠合成新的秩序。黎佳仪灵活地运用雕塑、行为、剧场、音乐与影像等多种媒介,从自身私密的经验出发,透示出美丽与危险、强大与脆弱并存的种种冲突与欲望。硬虎制野的作品在传统、民俗和当代新媒介视觉之间构成语义多歧的杂糅形态,让人感受到青年文化中滋生出的某种诡谲的全球在地化的野生经验。
学有缉熙的呈现以“褶皱”为视点,强调艺术探索所透示出的复杂的社会折叠肌理以及心身交融、无限流变与迭合的生命曲线。在此当中,方媛通过多层空间的交融更迭以及激烈与柔韧共存的抽象图形的纽结,传达出流动的、不安定的心理与视觉征貌。黄立言的绘画造型的涂写和影像碎片的剪辑充满了朴拙的手感和戏剧化的幽默。梁浩的作品在冰冷的有如镜面折射的幻景中传达技术化、程序化世界的身体触感与情感意识。秦晋的绘画、装置、影像、小说等媒介表达经常处于多番交错的互动关系,让各种记忆和生理的切肤之感以及冲突性的意象混杂缠绵。熊浩棋的绘画是基于个体经验叙事的重建,将粗拙的身躯和自然及社会景象蜷曲折叠于扁平的图像空间,带有某种既紧张惶恐又桀骜不驯的原始力量。章犇通过光色变幻对自然现象和日常器物作了幽深迷离的表现,宏观与微观交融,无形与有形暗合,给人以奇异的时空想象。
毋庸讳言,许多以区域为名的研究或展览都不免牵强附会。“东西南北风:另一种南方现场”提出的是一种观察的方式,它并没有答案,甚至得出答案就不是我们所认知的“南方”;它也不是要凸显该区域的别样化特征,而是力图提供一种避免同质化的思考、探索和叙述的问题框架,希望在多维交织的文化与艺术现场、种种意识冲突交叠的“棱镜”之中,呈现也许是蕴含巨大潜能的新兴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