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早晨都是一个愉快的邀请,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同样地简单,也许我可以说,同样地纯洁无瑕。
------梭罗《瓦尔登湖》
时至今日,我从未踏入过任何一片严格意义上的广袤森林。我曾在南美亚马逊雨林的边缘沿河流穿行,或是德国南部的小镇远望某处茂密的黑森林。但更多时候,在城市去往机场的路上,两边幽深的林木与山体,吸引着我停下来,走近它的深处。尤其在傍晚时分,我总在想象如何在完全陌生的森林中度过一个夜晚。 或许是,机场高速上车辆驶过的速度,一瞥间看到的窗外流逝的世界,那些南方城市边缘的雨林、山体、雾气,总让我联想起几个并不相关的景象:王家卫电影里潮湿而又诗意的爱情,《现代启示录》中在神秘东方迷途的美国大兵,或是彼得.多一格画中的木屋和闪电里的时空。它们交织在一起,为那些森林的深处注入更多想象:雨林与巫术,岛屿与漂泊,独木舟与河流,东方、自然主义、垮掉的一代的生活哲学。 这些想象,是我对韩建宇森林系列最初的情感背景。差不多三年前,疫情刚开始,封闭在工作室的几个月中,我第一次开始注意院子里春天的迹象,北方的冬天什么时候开始回暖?白蜡干几月抽芽?杏树几月开花?前后经历一个月的时间,才能迎来真正的春天。四月前的风景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接近五月,整个自然就变的截然不同,数不胜数的细微的生长,汇集成缤纷,前后错置、朝着各处的延展,交织成繁茂。自然的时间仿佛加速的钟表,多了好几个时刻,各自拨动自己的轨迹,迎来长短不一的四季。 两年后,也是一年前,我第一次在四月与五月间,看到韩建宇的第一张森林素描,它所提供的感受让我惊喜,像期待了多年的画面,又像是来自我所见过的每个自然、四季、雨林、黄昏遗留给我的记忆,那是一个我曾经渴望中的世界:它既是一张少有的大尺幅的素描作品,又是我内心深处对某种情感的延展。 巨大的尺幅,让你置身其中,你从森林的边缘,抵达了森林的深处。这里很难辨析方向,稍不留神就会迷路。但你也获得了某种自由,这里的时间没有催促,它告别了城市的鼓噪与按部就班的节奏。森林里是允许迟到的,它有一种特殊的安定感,你的疲惫与无力在这里统统被接受,你尽可以在各种植物、泥土、河流中倾注情感,获得另一种时间和生命的启示。这是有别于城市的另一种生活与哲学。
然而,这些作品描绘的并不只是一个“背叛”城市,引入森林的故事。它显然不是画家的最终意图。数月前,我在杭州看到一片水杉,写过这样一段话:“虎跑路上有一小片水杉,让我想到德国北部的黑森林,那里和北欧曾经盛行着用铜版画描绘深邃的自然和不可见的宇宙中的“死亡、幽灵、巫术、月食、木屋和曲形船的诡异”。神秘主义的色彩,宗教里灵邪的故事,女巫和树梢上的动物,灵异的蛇与蝙蝠,笼罩在整个冷杉林中。沼气、雨雾和半月,偶尔透入密林里的光线,满地腐烂的叶子,像极了铜板腐蚀的光效与痕迹。但我也分不清,是北欧的“死亡”铜版画和格林童话里的森林故事,塑造了我对杉树林的先验,还是杉树林本身有着某种不可捉摸、难以参透和掌握的神秘。”这段文字写于杭州,但写作时的意象,脑海中的依据,却是来自于韩建宇的这批素描。 在这些作品中,那些不被辨识的,陌生而又神秘的器物,才是故事的密钥。有时,在韩建宇画面中的树木上,挂着一只蛇状的器物,它像藤蔓一般串联整个故事;有时在林中空地上放着一个像纪念碑或是巫师法器,它有着近乎黑色金属的质地,莫名却又严苛的形状;有时是一个伐木的场景,一杆猎枪,一小片锯断的树,一个粗壮的铅笔,它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自然轮回的隐喻,枪柄、火药与铅笔都来自于森林,它们像是伊索寓言中那个最经典的故事:一个樵夫向森林索取一把斧柄,树的头领被他的谦逊打动,决定将一棵平凡的桦树赠予樵夫。然而当樵夫做好斧柄的时候,便开始砍伐整片森林。
韩建宇的这批素描显露着人类面对森林的两难,一方面,森林是陌生、神秘而又迷人的自然,它在欧洲传统中有着独特的、神圣的魅力。在浪漫主义的诗人笔下,森林被蒙上寓言般的神秘面纱,有着特殊的灵韵,令人浮想联翩。直到60、70年代、垮掉的一代人、嬉皮士运动、东方神秘主义、去人类中心主义一系列精神和文化运动的崛起。森林不再是客体,而是我们学习的对象,它有着独特的秩序,充满智慧与灵光的生长模式。“万物有灵”成为新的现实比喻,每一片叶子,每一个根茎,每一块地层下的泥土都值得我们歌颂。 但另一方面,森林又是危险的,它没有人类的法则,有着不可知的危险、陌生的异类和循环的毁灭。森林里的生物总是低人一等,走兽横行,它成了惩罚之地的象征。在但丁的《神曲》中,黑暗森林寓意着远离上帝的错误,这里没有出路,也没有救赎,人们必须穿过森林,才能抵达远离黑暗和野蛮的出路。 于是,韩建宇笔下的森林既世俗,又神圣。它既是一种诚恳的自然主义的目光,产生于现代社会和城市的失落与希望之地,又具有某种源自历史的寓言意味,超现实主义的梦境特质。人们在这个虚幻却又真实的林中迷失自我,继而又发现自我。 韩建宇为这些“风景”与“故事”注入了复杂的情绪,他在茂密的树冠和散落的森林地面中,一丝不苟的描绘着每一棵树的交杂与路径,森林中每一种生物都获得了与众不同的存在。他用木炭和橡皮,花上整个上午和下午,寻找季节的交替,寻找每棵树,每条路径的不同,再用这种简单的形式,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这便是自然主义和神秘主义的生活。
森林里又特别适合创作,奇幻的感受源源不断。当你看到昆虫和飞鸟时,它的空间和人类世界的比例,就像小人国和巨人的故事,让想象力变得奇幻无比。而对于画家而言,森林又有另一种质朴而又本初情感,一个画家对铅笔、橡皮泥和纸张的衷爱,像是陶艺家手中的泥土,渔夫手中握着的木质鱼叉,有着同样本能而又质朴的情感。 素描与纸本让画中的森林充满质感,这也是最初打动并牵引着我情感的原因。我很难想象,还有比素描和纸本更为恰当的描绘自然的材料?素描让这批作品回归艺术和自然的本源,媒介如此恰当的呼应着主题。在当代艺术圈,油画、丙烯,这些有着浓浓的工业气质的媒介通常占据主导地位,它作为更便于销售的产品和艺术家最终展出“力作”而存在。然而,素描却更加私密和自我,它是艺术家不加修饰的天性与愉悦,也是磨练语言的途径,艺术家的眼与心,手与思最为流畅的体现。 在韩建宇的作品中,素描与自然、风景、森林的寓言之间有着更为美妙的呼应关系,它们之间构成了一种关于物质与自然,新生与死亡之间的哲思。和工业成品颜料不同,铅笔、木炭条,来自于自然材料的转化,它是自然的产物与结晶。铅是一种岩石中提炼的金属,而包裹它的是木材。木炭是一种燃烧之后的能量转化,它和森林中腐烂的树叶、沉积的泥土有着一样的往复循环。于是,这些绘制的工具,与艺术家表达的主题,描绘的故事与沉思,有着某种神秘而又同构的关系。 在满是缤纷色彩和当代美感的世界中,韩建宇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单色世界,它摆脱了浮华而又色彩斑斓的现实,回到艺术家质朴和生动的情感之中,回到离“现实”很远的自然之中。在那片由素描捕捉的神秘森林里,万物有灵,生死不息。或者说,韩建宇选择素描,便是选择一种艺术的立场,一种将艺术重返“自然”、“本初”的回溯之旅。 黑、白、灰是这批森林作品的唯一色彩,也让森林散发出更为神秘的气质,以让故事隐匿在阴影和黑暗的物像当中。而那些闪烁的叶子,缠绕的枝蔓,腐烂的泥土,倒掉的树木,引领我们走进这个森林的深处。一个晦暗不明的世界,将我们的生活,再次引向未知、隐形和遥远的事物。假如我们无法抵达森林的深处,假如我们对未知和陌生的好奇逐渐消失,假如我们不再相信寓言,生活中不再有含混不明的诗意,那么森林之外,留给我们便是千篇一律、乏味、单调的空洞生活。
崔灿灿